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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汉笑了笑,说他是听秀木匠说的——此木匠是山那边的人,刚才赶着牛从这里路过。
我妻子不认识秀木匠。更重要的问题是:秀木匠又是听谁说的?
我与妻子后来都大感惊奇。从昨天深夜到今天早上,也就不到六七个钟头,而且是在夜晚,一个陌生老头怎么这样快就得知上网一事?昨夜来访的后生,与这个路边的老汉,与什么秀木匠,与我们可能尚无所知的张三或者李四,并不住在一处。他们分散在山南岭北,桥头坝尾,互相八竿子打不着,怎么刹那间全都成了知情人?从山这边到山那边,又从山那边到山这边,他们组成了怎样的信息链和信息网?要是在城市,我们常常连邻居姓甚名谁都不知道。倒是在居住分散的乡村,似乎任何房子都成了玻璃房子,任何人都成了玻璃人,以至所有事情都被公众了若指掌。
从此,我在乡村里对任何陌生人都不敢怠慢和小视。我怀疑这些老人、后生、女子都是重要的知情者。他们一定知道我每天说过什么,做过什么,写过什么,甚至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。他们互为眼线,互通机密,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,只是不愿意说破罢了。
他们似乎有一种通过风声和鸟语来洞察世界每个角落的能力。
50 隐者之城
在山村里住久了,我有时会向往都市。倒不仅仅是怀念都市里的舒适和方便,因为做到那一点并不太难,在乡下实现那一切的日子也不会太远罢。
在我看来,都市生活最大的诱人之处,是人们互为隐者的一份轻松。我们有同事但可能从不知道同事家里发生过什么,有邻居但可能从不知道邻居房门后是何景象。至于更多的客户、乘客、路人、售货员、水管工、邮递员、保险推销人等等,在每个日子里拥挤而来,但因为太密集而被我们视而不见,过目即忘。他们是一些着衣的影子,一些游动的布景或飘忽的面具,其姓名如同假名,其言语如同台词,其服装如同伪装。他们让我们难以辨识也无须辨识,无法深交也不需深交。
我们真正的同事和邻居是影视片里的知名演员、流行报刊里的新闻人物、网上聊天室里的匿名网友。如果我们顺着电缆一类线索查下去,追查到繁忙媒体的车间或机房,还可发现他们的物理本质不过是电磁信号或纸媒信号,由一些专业人员采集着,编辑着,复制着,包装着,日夜向外传输着。这样,我们就像地老鼠,藏在十分安全的暗层,与远方的符号产品打着交道,对一些隐匿别处的机器流水线产生着感情。我们不必担心自己受到他们(亦即它们)的伤害。我们就是做了好事或坏事,也没有任何人发现。
Love to be unknown! E·希奥兰深知人们的这种冲动。
相反,乡村人口稀少,交通不便,但少量的目标必是被过多关注的目标。互相熟悉的程度使人们的生活处于长久曝光状态。我们无法隐名更无法逃脱,身上肩负着太多来自乡亲们肉眼的目光。这样,即便在一个山坡上独自翻地,即便四野空阔无人,我也感到自己是一个公共场所的雕像,日长月久地示众,多少有点累。
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城市?人们为什么进入城市?到底是为了渴求邻居还是为了摆脱邻居?是为了进入群体还是为了逃避群体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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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1 邻家有女(1)
谷爹很瘦,脑袋一偏,就横搁在肩膀上;两腿一缠,就缠成了不可思议的麻花;手往身后一插,竟从腰的另一边伸出来。他全身的关节似乎可以随意脱落和折叠。如果要吓唬我一下的话,似乎还可以说干就干,把自己扭成一个魔方,让我在一堆身体部件里找不到他的脑袋。
这位疑似魔方是忍不住来报喜的:在城里打工的女儿回来了,给娘买来一双皮鞋,一百三;给他当爹的买来一件毛衣,一百三;给二妹买来一件好时髦的衣,花里忽哨,扯七吊八,打了好些补丁,鬼样子,丑绝了,还是一百三。还带来一盒高级糖,每一块都包了三四层纸,要用钳子夹着吃的,也是一百三……
不知他为何总是要报出价格,而且总是报出“一百三”。
他也许是记错了。
照理说,谷爹有两个打工的女儿,都是懂事顾家的姑娘。他的家境因此不会太差。但他还是找我借钱,说他要买一头牛,手头有点紧,求我借给他一百。他不久后就还了,但过不多久又来借,说小店要进货,手头实在周转不开,求我再借给他三百。他不久后又还了。他信誉良好的借款史从此开始,每次借得不多,还钱也基本准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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