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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貌巍然的老和尚,一手执着伞,一手执着念珠,慢慢地到这边来。我心里
忽然一酸,因为这和尚有几分像我故乡七十岁的老父。他已惊破我的沉寂,
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,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写了“我来了”三个字,
我向墓再凝视一度,遂决然地离开这里。
归途上,我来时的足痕已被雪遮住。我空虚的心里,忽然想起天辛在
病榻上念茵梦湖:
“死时候呵!死时候,我只合独葬荒丘! ”
十五年十二月六日
《肠断心碎泪成冰》
如今已是午夜人静,望望窗外,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,地上白茫茫
满铺的都是雪,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,屋里又冷静又阴森;这世界呵!
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;这时候呵!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。禁不住的我想到天
辛,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纸上。墨冻了我用热泪融化,笔干了我用热泪温润,
然而天呵!我的热泪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,不能唤回逝去的英魂呢?
这懦弱无情的泪有什么用处?我真痛恨我自己,我真诅咒我自己。
这是两年前的事了。
出了德国医院的天辛,忽然又病了,这次不是吐血,是急性盲肠炎。
病状很利害,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,只是眼珠转动,嘴唇开合,表
明他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。我不忍再见他,我见了他我只有落泪,他也不
愿再见我,他见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泪;命运既已这样安排了,我们还能再说
什么,只静待这黑的幕垂到地上时,他把灵魂交给了我,把躯壳交给了死!
星期三下午我去东交民巷看了他,便走了。那天下午兰辛和静弟送他
到协和医院,院中人说要用手术割治,不然一两天一定会死!那时静弟也不
在,他自己签了字要医院给他开刀,兰辛当时曾阻止他,恐怕他这久病的身
躯禁受不住,但是他还笑兰辛胆小,决定后,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开肚。开
刀后据兰辛告我,他精神很好,兰辛问他:“要不要波微来看你?”他笑了
笑说:“她愿意来,来看看也好,不来也好,省得她又要难过!”兰辛当天打
电话告我,起始他愿我去看他,后来他又说:“你暂时不去也好,这时候他
太疲倦虚弱了,禁不住再受刺激,过一两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!省得见了面
都难过,于病人不大好。”我自然知道他现在见了我是要难过的,我遂决定
不去了。但是我心里总不平静,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,从家里又跑到红楼
去找晶清,她也伴着我在自修室里转,我们谁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经快死了,
应该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。到七点钟我回了家,心更慌了,连晚饭都没有
吃便睡了。睡也睡不着,这时候我忽然热烈的想去看他,见了他我告诉他我
知道忏悔了,只要他能不死,我什么都可以牺牲。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,我
似乎无力控羁它了。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,系着大红领结,
右手拿着一枝梅花,含笑立在我面前,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,原来是
一梦。这时候夜已深了,揭开帐帷,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上,
现得阴森可怕极了,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,我不能睡了,我真想跑
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?但是这三更半夜,在人们都睡熟的时候,我黑
夜里怎能去看他呢!勉强想平静下自己汹涌的心情,然而不可能,在屋里走
来走去,也不知想什么?最后跪在床边哭了,我把两臂向床里伸开,头埋在
床上,我哽咽着低低地唤着母亲!
我一点都未想到这时候,是天辛的灵魂最后来向我告别的时候,也是
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闪烁的时候,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
结的时候,也是他一生苦痛烦恼最后撒手的时候。我们这四五年来被玩弄,
被宰割,被蹂躏的命运醒来原来是一梦,只是这拈花微笑的一梦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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